虽然我的创作形式一直在变化,但最主要的媒介摄影,“光”更是其中的绝对主角。我并不在意艺术的分类,但我必须承认我并不喜欢一般意义上的摄影,摄影对我来说是在机缘巧合下捡起的一个工具,所以我并没有刻意地想去拓展摄影的边界,而只是在寻求一种更适合于我自己的表达手段。
关于机缘巧合,因为我本科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就是今天的跨媒体学院的前身。当时的系主任张培力老师主张学生应该根据自己的创作去选择相关的课程,所以我们的课程都是套餐形式,可以自由搭配。比如学期开始第一个月你可以选动画、摄影或是装置,下个月则可以选择声音、纪录片、多媒体剧场等课程。我真正与摄影产生联系是大三的时候选修了矫健老师的《黑白胶片摄影》这门课,而且不得不坦承的是,当初选这个课并不是因为我对摄影有了多大的兴趣,而是因为我对另外两门备选课程更不感兴趣。
当时很多同学就拿着系里借的哈苏胶片相机去拍一些小猫小狗、花瓶静物之类的。而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拍很具体的物象,我一直都特别关注身边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经常会在意坐高铁时窗外掠过的一切,高峰期挤公交车时紧紧挨着你的陌生人,也许仅有这一面之缘,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还有一起在外地学画画、一起奋斗过的同学朋友,现在也见不到了。所以我用相机每天去记录些什么,但几乎从来不拍具象的东西,我觉得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更加耐人寻味。
我的第一组创作是在晚上开着车,把两台哈苏相机分别对着车的前后挡风玻璃,让两个朋友在汽车快速行进的过程中同时用 B门模式进行长时间曝光。我根据每次驾车行进路程的长短,分别拍摄了六组这样的摄影作品。扫描底片的时候,我故意没有对负片做反相,而是直接扫描,夜晚大面积的昏暗在底片上显示为全白,而长时间曝光的光轨则显示为黑色或灰色,效果和我预想的感觉不太一样,但是里面好像有另一种东西,感觉像中国的水墨,有书写、泼墨的意味。2015年我参加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一个展览,主题叫“时空书写”,我当时就是感受到了这个意思。
对于每个国人而言,不论是否经历过当年的文化断裂,传统都可能如阳光般透过墙体的裂缝照在我们的身上,只是挖开裂缝的行为并非每个人都会去尝试。我很多的创作都是对中国传统文人艺术在当下境遇的思考。比如《林泉高致》这一系列作品中,构成这些“笔墨”的其实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在长时间曝光中的轨迹。我在速度中通过镜头捕捉到的风景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它呈现出来的只是快门捕捉到的光影,它既是幻影,也是抽象,又是风景,它完全是在动态的反应中获得偶然的图像,我们习惯了静态风景的视觉经验,但这是对风景的一种全新的认识,打动我的还在于我意识到这些底片上压缩着无数稍纵即逝的光景。之后我开始习惯于随身携带相机去随手收集各种光的运动和轨迹,然后定期整理、筛选拍摄的内容,我从中挑选出上万个无规则的线条,并将其仿照字典做成汉语偏旁部首的形式,再参考书法史上的名帖,组成汉字或是类汉字的形象。过程是繁复的,却也是有趣的。
现实生活中,我手写的汉字几乎谈不上任何书法的训练和美感,以至于我在作品签名时写的是拼音。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用摄影制造的光轨去模拟书法名帖的效果,而且实际书写与模拟效果之间的落差,恰恰体现了书法作为传统艺术的当下境遇。以挪用的方式再现,而光轨作为笔画,书写替换为匹配与拼贴,书法原初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而视觉上的“以假乱真”用另一种形式回应了“摄影复制现实”的普遍期待,这正是当代艺术典型的戏谑与重构。
一直以来,关于摄影的印象是一蹴而就的瞬间凝固,关于书法的印象是一挥而就的笔墨酣畅,而我用以糅合这两种媒介的工作方式却是繁复的,缓慢的,乏味的,作品是在一个身体劳动的密集投入过程中生长出来的,我很享受创作中这种直接的体力投入与时间堆积,这使我时刻体会到观念的实践是落实于每一笔的细节匹配。
我时常在这个过程中设想古人的文牍往来,吟咏酬对。书法这种传统文人艺术,在当下已经近乎无根之水,因为承载书写行为的那种语言系统、媒介传统、人际关系、文化氛围都已经不复存在。我用影像的方法造字,也并非全然解构书法,而是借助摄影这个当下的媒介去激发一种对书法传统的重新审视,在这个过程中我想做的不是抛弃,而是在当下时代找到一个与传统的契合点,从而提出一个新的可能性。
刊登于《画刊》杂志2021年1月刊